父亲早在1990年代中期就发心要竖一栋红砖房,为此做了数年的精心准备,烧瓦、烧砖、打好下脚的石料、预备好必要的木材等等,前前后后旷日持久地忙碌。总算基本准备就绪,但竖屋还有很多的程序要走和大量的工作要做。父亲一早请来地仙看地,确定方位。村里的房子遵循传统,大抵坐北朝南。地仙来看风水,重在看地空不空,不能犯煞。好屋场要山环水抱,后背要倚山,山势越高大越绵连越好,前面视野要开阔,务求有水,有水生灵,福如东海,大吉大利。屋场位置选好后,地仙打桩定向,先选好神龛座位的中点,打一桩墩,架好罗盘,罗盘下垫一升粮米,选定方位确定一点为堂屋的中轴线,房屋的朝向和开间就正式定下来。
竖屋下脚选定黄道吉日,当时乡村竖屋的基脚多为就地取材的石头,不比现在多用水泥钢筋灌基脚,石脚就显得尤为重要,基础必须夯实。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石匠,下石脚的仪式颇为隆重,在堂屋正中间安放神龛的地基上摆上香案,置三牲净酒,备香茶、斋粑、豆腐、炮火、烧纸、线香、雄鸡等物什。父亲首先在堂屋石脚位置安稳地砌上一条石,燃香烧纸,念穴煞口诀,然后宰杀雄鸡,将滴血雄鸡沿下脚的四周走一圈,将四角滴上鸡血,再到屋外的道路旁焚香烧纸,欢送各路神仙归位。在祭祀过程中,宰杀雄鸡鸡鸣越大,预示屋宅越发,如果雄鸡一声不吭,则寓意不兴旺。父亲做石匠许多年,仅仅遇到一次,那次宰杀雄鸡硬是闷声闷气,怎么也不叫,此后那户人家人丁寥落。石脚下好,再由砖匠下砖脚,砖匠在刚才下好的石脚上砌三个砖,成品字型,然后照例宰杀雄鸡,滴血绕新宅地周转,这个时候砖匠师傅边走边唱好话:“雄鸡洒血保平安,顺利施工得祖传。大院座盘安厦殿,财旺人兴贵前年”,在一旁观看的乡亲会回应“是呀”之类的和声,帮助竖屋主人祈福增乐。
下脚之后,竖屋的浩大工程开始了,每天至少三桌做事的人吃饭。竖屋当中,热闹不已,尽管是体力活,但是做事的人在一块总是不忘打趣,特别是涉及男女情事,百讲不腻,百听不烦,男男女女乐乐呵呵,无形中忘却做工之苦。竖屋很辛苦,伙食必须抓好,再穷的人家招待做工的乡亲,都要每顿煮上一碗猪肉,吃好喝好做好。在我家竖屋的那个时候,尽管也有人南下打工,但是村里还是保持了一家竖屋大家帮忙的良风美俗。这种帮忙是不开工钱的,父亲以前给人做过工的,人家理所当然来还,一般还得加上一两天。还给他做过工的来帮助的乡亲,父亲每夜逐人记下来,登记在册,以后人家竖屋就主动去还。某个时候,人家竖屋没去帮几天工,心里都不踏实。见到竖屋主人,过意不去,还得致歉。现在想来,助人竖屋也是互助,更是节省开支,毕竟在当时经济不活跃条件下竖屋费用已经庞大,倘若做工都要开钱,竖屋就难上加难。如今竖屋都是清一色请人承包,半机械化运作,质量不错速度飞快,但明显已经少了人情味,只剩下商业气息弥漫。
父亲累得沾到床板就睡得香甜,一脸的消瘦,但是启明星还挂在天际,他又一骨碌爬起来,在清新的晨曦里准备一天要用的砖、木和沙浆。父亲干了很久,太阳才从山头上放射出第一缕温暖。竖屋一般在十月,在乡下已经结了早霜。父亲一点也不觉得冷,面对一天比一天竖得高的新屋,充满了精气神。当时,我在读初中,竖屋不分大小,小的出小力。周末,我和父亲一同起床,忙东忙西,细嫩的双手被霜风刮得皱褶,被冷水泡得皲裂,初一用力,就铮铮开裂渗出血丝。白天干活再苦再累也熬得住,夜晚的活计就不堪重负了。封山育林,砍树是要批指标,可批到的那点指标还不够竖屋一半,别无他法只得夜晚去自家山林里砍伐。一弯冷月在天,山路依稀可辨,山林里不知名的鸟儿冷不丁地发出一声怪叫,加深夜晚的深邃和幽静。平素白天走在时而蜿蜒时而陡峭的细径上,都有点摇摇晃晃,可为竖屋肩扛一截大杉木,居然也走得稳当。好些次差点滑倒,但又化险为夷。下山的路长且陡,如负千斤,但无法放下歇息,只能左右肩互换,有个时候两肩都感觉生疼,干脆就横在两肩上低头走。好不容易到了竖屋处,身上的冷汗已经浸透衣裳,眉头上都结了一层细碎的干涸物,乃不知是霜还是盐碱。
总算完成了主体工程,只差上梁圆垛了。梁木是很讲究的,不能落地沾灰。父亲早些日子就在山上相好了梁树,和我一人扛一只木马去砍。在我们那一带,一般人家的树再好也不能去偷伐,但是梁木例外,选定后放一挂炮竹,就挥斧砍起来,哪怕主人听到响声知道了,也不能赶去相争。梁木稳稳当当地倒在我事先架好的木马上,父亲削去枝叶,我们一前一后抬回家,再放在木马上剁成方形,在梁木正中部门凿一个长方形小孔,内放文房四宝、茶叶和米,有些殷实人家还放点金银。父亲小时候捡到一块银元,一直珍藏着,此刻派上用场,放置进去,然后用红绸布包扎严实。
上梁前由木匠师傅画梁,在梁中间花一太极图,两头分别写上“乾”、“坤”二字,在梁木上洒上雄鸡血。圆垛时,为主的砖匠师傅和木匠师傅分站于堂屋垛子两边,两人合提龙梁慢慢同步上升,到屋垛顶端时同时放下并固定。此时,砖匠师傅在垛顶杀一只雄鸡,杀鸡之前前边扯鸡毛边讲好话:“一根鸡毛飞上天,请动张良鲁班仙;两根鸡毛落在地,五方龙神全归位;三根鸡毛飘四方,恭贺主东世代昌;手中金鸡似凤凰,神态非凡有灵气:头顶七星八卦冠,身披五彩霓虹衣,日在昆仑山行走,夜在王母殿前栖。别人拿着无用处,弟子用来念杀祭:一念东方甲乙木,二念南方丙丁火,三念西方庚申金,四念北方壬癸水,五念中央戌己土,念起天煞归天去,念得地煞藏入地。从此所有凶恶煞,皆由雄鸡来担起。鸡血飘红溅在地,华堂生辉无禁忌。主东堂中捡此鸡,人财双发享富贵。”杀好雄鸡,将第一滴鸡血涂于梁树端头,再提雄鸡沿屋顶墙体行走,让鸡血滴遍全墙,后回到起点,将雄鸡丢在堂屋内。这时,早已摊开的鞭炮齐放,主人拿出预备好的喜饼或散钱,从安梁处往下抛撒,围观者不分男女老少纷纷争抢,争抢的人越多,争抢的越激烈,父亲越发高兴,这是住宅建成后家庭兴旺、子孙满堂的吉兆。
上梁圆垛时,有些匠工和亲朋好友会发段表示恭贺,其实也就是说一些朗朗上口押韵恭喜的好话,比如:此梁此梁,非同寻常,它本来自,聚宝之岗;鲁班仙师,还有张良,为其规墨,方成栋梁;安放此屋,人兴财旺。发段人讲完,父亲笑呵呵就分发一个小红包。发段越多,寓意越是兴旺发达。
圆垛之日,我家兴办圆垛酒,一则感谢工匠们和做工的乡亲为竖屋辛苦了,二则宴请亲朋戚友前来祝贺,增加喜庆气氛。鞭炮响了一地响了半天,亲朋戚友和乡亲们都恭贺父亲竖了栋好屋,胜过此前,后来者难及。父亲一脸的喜悦和骄傲,多年来的辛劳一扫而光。入夜,父亲还难以入睡,盘算着要选个好日子过火,一家人能住新屋的喜悦弥漫在老屋上空。正值初中毕业的我,经历竖屋之苦之累之难,一门心思要走出乡村,指望能在乡村之外的天空下有一方可以寄住梦想的寓所。
很多年以后,父亲竖的新屋成老屋,但是有它在,我就有故乡,我就有老家,如今那座四进的房子在我进城后成为我精神的寄予地,无论什么时候回去,它总是给我一如既往的温暖和温馨,不离不弃,不远不近,竖在我过去、现在和未来所有的时光里。
作家简介:袁道一,男,现居长沙,作品散见《青年文学》《少年文艺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》《散文.海外版》《湖南文学》《文艺报》等,出版有散文集《被雨水淋湿的屋檐》(西苑出版社)。
来源: 平泉文学
作者:袁道一
编辑:李进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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